异梦杂谈(一)

我是皇帝,一位大臣和我夜谈。

我优雅地用云纹广袖拂去绣金坐垫上本不存在的微尘,而后缓慢坐下,每一个动作都浸透了精心演练的贵胄风范。对面的大臣脸上却是一片挥之不去的失望与疲惫,他亦无声地落了座。这一幕让我心底蓦地一沉,我仿佛是那个拼命佯装贵族的穷小子,而他,才是一位精神上真正的君子。

“陛下,”他开口了,声音沙哑,“臣与陛下,皆是田埂里刨食的出身。当年苦于苛捐杂税,又逢岁旱民饥,这才揭竿而起。您龙登大宝,卑臣忝列庙堂……这些过往,您还记得吗?”
我不耐烦地任由那些记忆浮现,只一瞬,便足以让我周身不适。往事犹如别人的生平,我不过是个冷漠的看客。犹记初定京城那几年,深夜独坐,我常会推开案头的奏折,怔怔地回想过去。那时总觉得,这满身的荣华富贵如同镜花水月,是掌中的沙,是掬起的水,终究会流走。那份不真实感与恐惧如影随形。于是,我开始刻意回避,将心思从天下苍生转向了后宫,从江山社稷转向了朝臣的眼神。他此刻旧事重提,恰恰揭开了我刻意遮掩的疮疤。

我喉间逸出一声冷哼,算是回应。

大臣似乎早已料到,仍用那不变的语调继续:“陛下曾言,必当体恤百姓,抚慰万民,行尧舜之道,践圣贤之君。可今日之举,臣恐……恐非社稷之福。”

我将一直盯着殿中铜兽炭盆的目光,缓缓移向他的脸。他后面的话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,终至无声。他垂下眼,眼神里渗出惶恐,等着我的发落。

“朕是湛乐饮酒,还是经营四方,似乎还轮不到臣下来计较。”我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,“他们那点不满,除了憋着,还能如何?”

大臣深深地低下了头。我能猜到,他那读书人的肚子里,正翻江倒海地筛选着词句,想找出几句既能劝谏,又不至于让我当场摘了他脑袋的话。

“舟所以比人君……”我悠悠开了口,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以为我回心转意的光亮。我本想说完再狠狠批驳,让他彻底死心,无奈腹中墨水实在有限,竟想不起后面那句。索性含混地嘟哝过去,直接说道: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朕知道。”

我顿了顿,欣赏着他那点可怜的希望,然后残忍地将其捏碎:“但那说的是,刁民啸聚,能掀翻一叶扁舟。而天下更多的,是跪在法度下的良民。只要让他们将将吃饱,便没人敢豁出性命。这群愚民,最好管束。”

说出“愚民”二字时,旧日的回忆再次刺痛了我,心中掠过一丝不自在。我甚至揣测,他是否在心里暗骂我“因人之力而蔽之”,失了皇族的气度。但他只是僵立着,一动不动,仿佛一尊石像。

“自登太极之巅,朕与他们,便已不是同类。”我决定让他彻底绝望,“他们理当缴纳钱粮,供朕差使。朕的声色犬马,朕的琼楼玉宇,本就该由他们用血汗珍宝来堆砌。为何要为百姓着想?为他们而苦了自己,那是上古圣贤的梦呓!人生在世,但求极乐,百姓受些苦,只要不致揭竿,便无大碍。”

至于那套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”的漂亮话,不过是读书人自我感动的呓语,是引诱天下热血之辈的香饵罢了。身居庙堂,谁还真去管那边鄙之地的饥寒?百姓最好欺凌,便该榨干他们的一切,只留下续命的残羹,再时不时降下些许“恩典”,让他们感恩戴德。唯有如此,这群刁民才会明白,朕为他们操持这万里江山的“辛劳”!

大臣的身影仿佛被抽空了,他低着头,久久,久久,再说不出一句话。

数十年后,我的谥号牌匾被恭入太庙。冥冥之中,我仿佛看到无数百姓在田间地头、市井巷陌传颂我的圣名,说我治下,人人丰衣足食,我的恩泽如春雨,福泽八方。那些史官的笔墨,也早已被朕的意志刮骨疗毒,最终留下的,是一个千古传唱的圣君形象。至于阴曹地府的判官?呵,那不过是无权无势之人臆想出的,用以平衡内心愤懑的虚妄罢了。

梦醒了。

阳光透过窗帘缝隙,在房间里投下一道光尘舞动的亮痕。手机屏幕显示,早上8点17分。

我下意识地刷了刷新闻,一条推送赫然在目:“铭记历史,将军的恩情我们一辈子还不完!”底下的评论区,满是“感恩”、“怀念”、“没有他就没有我们”的肺腑之言。

我放下手机,看了一眼这间几十平米的出租屋,重新躺倒在柔软的枕头上。

“起猛了,再睡会。”我喃喃自语,翻了个身,又沉入了梦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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