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72年,德意志第二帝国。
我是一名贵族伯爵,到一个小车站等待火车。但是这个车站充斥着乡下人的下等气息,处处都是乡下人在吵闹。
我微微皱眉,用手掩住口鼻,丝毫不想让乡下气息侵染到我。这些下等农民本应该和我的轨迹没有任何交集,只是由于这个可恶的地方唯一车站居然没有丝毫门槛,让什么人都可以闯入进来。
乡下人们毫无顾忌地吵闹着,空气中混杂着廉价烟草的辛辣、未洗的衣物散发的酸腐气,以及牲畜棚才会有的那种挥之不去的膻味。这一切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、属于贫穷的气息,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我用科隆香水构筑的微小领地,撞到我而没有道歉的乡下人更是多了去了。但是越是这样就越要表现贵族的优雅,我掏出手帕弹一弹刚刚被几个乡下人撞到的衣服,冷漠厌恶地看着一些乡下小孩子兴奋着看着的火车,闭着眼睛忍受着车站售票员结结巴巴不专业也不恭敬的喊叫。
这次我到帝都参加贵族和皇族的一次宴会,宴会结束后领地却有很多事需要处理,因此需要尽快回去。回到我的领地的火车却要来到这个偏僻的车站,坐这个新出现的事物——火车。却不知道这么多乡下人在这个车站,顿时便感觉在马车上颠簸上几天反而也是可以忍受的。
在车站里面容忍这些下等农民和我共处一室时,不断想着我贵族朋友研究的社会组成等问题。我想起挚友冯·克虏伯男爵的社会学专著《秩序的形态》。他用精准的数据和生物学类比证明,社会正如一个健康的身体,每个器官各司其职。这些乡下人便是社会的‘手足’,理应在田地里劳作,为大脑和心脏——也就是我们这样优越的统治阶级——提供养分。任何试图让手足思考的行为,无异于让身体陷入癫痫和混乱。而他们中一些人受了一些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学者忽悠,还想要平等政治权什么的,实际这种高贵的政治学,一群贱民怎么能研究明白?他们只是拙劣地在模仿贵族们的一举一动,仿佛黄铜在拼命加热试图变成黄金,最后只会落个落满黑灰的下场。
这并不是我养尊处优,看不起乡下人。从理性角度来看,他们缺乏教养,只会破坏秩序,要是这些家伙随便进出贵族派对,私人住宅等等,这些地方马上就会变成脏乱差的贫民窟。所以他们只适合在集中的地方,比如真正的贫民窟什么的。这么想来,倒不是因为贫民窟或者穷村诞生贱民,而是贱民一起把一块好地方折腾成了贫民窟。此时警察的驱赶和住处的隔离显得多么重要。
火车终于在一阵令人不悦的金属尖啸和蒸汽喷涌中,缓缓开动了。我总算能将自己与站台上那片嘈杂的、由汗水和尘土构成的海洋隔绝开来。我订下的是这趟列车唯一的头等包厢,暗红色的天鹅绒座椅虽然有些磨损,但总归是一个独立的、文明的空间。我将手杖靠在窗边,确保它不会碰到任何不洁之物。
列车的震动单调而有节奏,竟让我想起了昨夜在帝都的宴会。倒不是说这粗野的铁皮怪物能与皇宫的汉白玉地板相提并论,而是那种震动同样能催生出一种眩晕感。我记起宴会上,年轻的埃德加·冯·李希特男爵,就因为新军装上绶带的丝线颜色比规定色谱偏了半分,而与老侯爵争论不休,甚至暗示要用决斗来捍卫家族的“色彩荣誉”。周围的人非但不觉得荒唐,反而交口称赞男爵的敏锐和“对传统的绝对忠诚”。“只有带有贵族血统和良好训练的眼睛才能看出这一点差别啊”,身旁的贵族们纷纷议论道。
多么可笑,又多么必要。这些规矩,这些在我们看来重于生命的细节,正是将我们与那些只关心温饱的下等生物区分开的屏障。我又想起了那位尊贵的公主殿下,她把玩着一枚来自东方的玉石,一本正经地推断,乡下人之所以无法欣赏交响乐,是因为他们头盖骨的结构与我们不同,缺乏能感受高雅和声的颅腔共鸣。这是一个何其精辟的见解!宴会厅中顿时充满了赞同的低语。我们讨论着如何用最优美的姿态统治,如何让领地的产出最大化,同时又不让那些农夫有过多闲暇去思考他们本不该思考的问题。
想到这里,我下意识地想掏出我的黄金怀表,看看此刻离抵达我的领地还有多久。那是我祖父的遗物,表盖上镌刻着我们家族的雄狮纹章,时刻提醒我血统的尊贵与时间的秩序。
我的指尖在马甲口袋里摸索着。
空的。
我又伸进去,指尖触碰着口袋的每一寸缝线。依然是空的。一丝冰冷的、不同于往常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。我立刻检查了外套的每一个口袋,没有。手提箱?我几乎没有让它离开我的视线。
我的脑海中瞬间闪现出车站里那一张张麻木而又贪婪的脸,那个撞到我胳膊的壮汉,那个眼神躲闪的瘦小男人,还有那个在我脚边跑来跑去、衣衫褴褛的孩子……就是他们!必然是他们中的一个,趁着那片刻的混乱,用他们那肮脏的、天生善于偷窃的手,取走了属于我的东西。
一股怒火取代了惊慌。我感到一种被冒犯的、来自贵族的神圣的愤怒。这不仅是一块表,这是对我身份的亵渎,是对我们整个阶级秩序的公然挑战!我的理论再一次得到了血淋淋的印证:允许这些人与我们共处一个空间,无异于将珠宝丢进猪圈,最终只会被他们无知地践踏和玷污!
我猛地拉开包厢的门,对着走廊里那位穿着制服的列车长,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:“停车!马上给我停车!”
列车长显然被我的气势吓到了,他小跑过来,摘下帽子:“大人,请问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我的怀表被偷了!”我压低声音,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,“就在刚才那个车站,被一群乡下泥腿子中的一个偷了!我命令你,立刻封锁所有三等车厢,挨个给我搜!我要亲眼看着那个贼被揪出来!”
“可是,大人……没有证据,我们不能……”
“证据?”我冷笑一声,抽出放在手杖里的细剑,剑尖几乎抵到他的喉咙,“我的话,就是证据!我的损失,就是帝国的损失!你是不想在这条线上干了吗?”
列车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,他连连点头,带着几个乘务员,立刻朝后面的车厢冲去。我跟在他们身后,像一个巡视领地的国王。我享受着三等车厢里那些人惊恐万状的表情,看着他们被粗暴地推搡、搜身。他们在我的目光下瑟瑟发抖,像一群待宰的羔羊。这才对,这才是我熟悉的世界应有的秩序。
就在一片混乱中,一个乘务员匆匆跑来,手里拿着的却不是我的怀表,而是一张纸条。他递给列车长,列车长看后,脸色变得古怪起来,他犹豫地走到我面前,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:
“公爵大人……东西……东西找到了。不在……不在这些人身上。”
“那在哪?”
“在……在您隔壁的包厢里。”列车长头垂得更低了,“是……是年轻的埃德加·冯·李希特男爵……他说,他在宴会上就对您的怀表情有独钟,想跟您开个‘小小的玩笑’,看看您什么时候能发现……”
我愣住了。埃德加?那个为了绶带颜色要决斗的埃德加?我转过身,隔壁包厢的门正开着一条缝,埃德加那张英俊但此刻显得无比愚蠢的脸正朝我挤眉弄眼,他手里抛着我的怀表,仿佛那是什么有趣的玩具。
一股热血冲上我的头颅,但那股对乡下人的滔天怒火,此刻却无法对着这张属于我们阶级的脸喷发出来。我沉默了片刻,收回了我的细剑,对着惊魂未定的列车长挥了挥手。
“一场误会。”我平静地说道,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,“是贵族间的游戏,你们不懂。都退下吧。”
我转身从目瞪口呆的埃德加手里拿回我的表,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包厢,重重地关上了门。我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,那冰冷的金属上,似乎还残留着埃德加手心的温度——一种与我同样用昂贵香皂清洗、用柔软毛巾擦干的手的温度。这温度灼烧着我。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三等车厢里那些因我而受辱的面孔,他们的惊恐是理所应当的,是秩序的一部分。而埃德加的行为……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词,‘玩笑’。是的,这是一个玩笑,一种我们阶层内部的、或许略显出格但并无恶意的游戏。它源于一种对规则的绝对自信,自信到可以随意打破它来取乐。
而盗窃,那是源于对规则的无知和骨子里的贪婪。性质……性质是完全不同的。我对着窗户中自己模糊而严肃的倒影,郑重地点了点头,就这样就确认了这个结论的绝对真理性。
一阵失重感遍布我的身体,我在床上醒来,原来是一场梦。那个优雅的贵族消散了,只留下迷茫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倒头继续睡的NCC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