异梦杂谈(四)

“风尘鉴-风骨插标
崇祯十五年(1642)。市面萧条,银子也越发矜贵。人心浮动,人人都想在将倾的大厦上,为自己寻一根不沉的梁木。

金陵秦淮河上的“春熙楼”,是我这种苏杭绸缎商必须来的地方。楼外是秦淮河千年不变的幽咽水声,楼内却是名贵龙涎香和劣质酒气混杂的熏人暖风。在这里请一次客,谈成的生意,比在铺子里干熬一个月还多。今夜,我宴请的是江宁县衙的王主簿。特意拣了个临河的雅座,能看见河上摇曳的灯火,与一个新晋权贵订的包厢,也只隔着一扇绘着“踏雪寻梅”的湘妃竹屏风。

席间,我们都在谈论着各自的光明前景,仿佛只要说得够大声,那些泡影就能变成真的金山银山。隔壁,一个粗豪的嗓门正在高谈阔论,听旁人奉承,才知那是新上任的锦衣卫王千户,本是扬州盐商出身,不知走了谁的路子,竟穿上了飞鱼服。那席上的人们也是一口一个“大人”,谀词如潮。我心下暗笑,原来这世间的人,脱下外袍,内里都是一般模样。

“小人略通风鉴之术,”我端起酒杯,凑向王主簿,“观大人气宇,上停丰广,印堂红亮,他日登堂拜相,亦未可知啊。” 王主簿听着十分受用,捻着胡须连连摆手,嘴上谦称“岂敢岂敢”,那杯中酒却是一饮而尽,很快便酒酣耳热。

当小二再次换上新酒时,王主簿大约是觉得光喝酒有些无趣,便提高了嗓门,朝堂下喊道:“把你们这儿的素雪姑娘请来,为我与南老板唱两曲助助兴!”

不多时,珠帘轻响,一位身着月白素袄的女子款款而来。她便是素雪,怀抱一张七弦琴,身形清瘦,眉眼间虽带着风尘场中惯有的温顺,却藏着一丝清冷,如同书法中的隐隐藏锋,又似繁叶中的节节枝葩。她不似楼里其他姑娘那般浓妆艳抹,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珠花,竟有几分书卷气。传闻她原是京城东林党被革职的御史之女,琴棋书画无一不通。自来到金陵,便成为了春熙楼的头牌。只是这两年形势不好,春熙楼的客人或纵情享乐点选名妓进春楼,或忧忧戚戚无心娱乐,她一天也难得演奏一曲了。

她在我与王主簿面前盈盈一拜,柔声道:“见过王大人,南大人。”

王主簿大约是想在我面前显摆他的“雅”,挥手道:“素雪姑娘,不必多礼。久闻你一曲《潇湘水云》冠绝秦淮,今日便劳你,为我等弹奏一曲如何?”

《潇湘水云》是古琴名曲,意境高远,最是考验指法与心境。素雪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仿佛寻得知音。她郑重地将琴置于案上,试了试音,随即素手轻挑,一串清越如玉盘滚珠的琴音便流淌而出。那琴声一起,雅间内方才的油滑俗气仿佛都被洗去了几分,连我的心神,都不由得沉静下来。音声轻柔如潇湘水的水汽,缓缓升腾罩住了九嶷山。

一段“洞庭烟雨”未完,意境渐入佳境之时,隔壁屏风后,那王千户的粗豪嗓门猛地炸响:
“停停停!弹这劳什子给谁听?寡淡无味,催人瞌睡!”
一声断喝,琴声戛然而止,如一根被硬生生绷断的丝线。

素雪的指尖僵在琴弦上,我看见她的背脊在那一瞬间挺得笔直,脸上血色尽褪。雅间内霎时一片死寂,连杯箸相击之声也停滞下来。

王千户似乎极为满意这种效果,他大笑道:“今儿个爷高兴,不想听这些老掉牙的丧气玩意儿!来,给爷唱个时兴的小调《挂枝儿》,唱得好了,爷有重赏!”

《挂枝儿》是坊间最流行的俚俗小曲,唱词大胆,曲调轻浮,是登徒子们最爱的佐酒之物。让以清雅闻名的素雪去唱这个,无异于当众掌掴。

我看见素雪低着头,许久没有动作。她那放在琴上的手,指节已然泛白。我甚至能感到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。王主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想说句场面话,却又畏惧那锦衣卫的权势,终究一个字没敢说。

“怎么了,弹是不弹?”王千户不耐烦地说道,随手把两锭银子扔在地上。那两锭银子砸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这个分量不轻,声音如同敲鼓一般敲击着我们的内心。

就在我以为她会拂袖而去之时,她却缓缓地抬起了头。脸上那份屈辱与挣扎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,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近乎完美的、职业化的柔媚笑容。 “是奴家不识趣,扰了千户大人的雅兴。”她轻启朱唇,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,“这便为大人唱一曲《挂枝儿》。”

她将那张朴素的古琴轻轻推到一旁,仿佛推开了另一个自己,然后站起身,连乐器都不要,只用手在桌沿上打着拍子,便依着那轻佻的节奏,婉转吟唱起来。她唱得极好,每一个转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勾人意味,眼神流转,顾盼生姿,竟比这楼里任何一个专唱小调的姑娘都更具风情。

隔壁的王千户与众人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污言秽语的调笑,赏钱如雨点般扔了过来。素一曲唱罢,素雪敛衽施礼,便缓缓俯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捡起碎银和铜钱。面对他人的调笑,也只是微微笑一笑说道“大人笑话了”,便俯身继续捡铜钱。

王主薄干笑几声,试图把笑声融入隔壁桌的那些笑声中。酒盏放在嘴边,最终居然还是没喝下去。

我却再也听不见那些喧嚣。我的目光,只盯着她那张笑意盎然的脸。这笑脸如同一个庙会上的木头面具,连泪水都藏住了。

就在那一刻,我想起了自己。
我想起几天前,为了拿到应天府尹的手谕,我将自己珍藏多年的、亡父留下的唯一遗物——一方宋代端砚,献给了那位酷爱书法的张师爷。而张师爷接过砚台,只随意瞥了一眼,便用来压住了他那张写满油腻菜单的纸。我当时脸上,不也正是挂着和素雪此刻一般无二的、谦卑而诚恳的笑容吗?

她推开古琴,是为了银子。我献上端砚,是为了前途。
原来如此,我们都是一样的。都是在这浊世里,给自己插上了草标,等着人来问价。

区别只在于,她卖的是琴声中的风雅,而我卖的是心中那点可怜的念想。我们的风骨,就这么被一首《挂枝儿》、一张油腻的菜单给折辱了,玷污了。

可笑!我竟还妄想着用金钱去购买她的片刻笑颜,去欣赏她的“风骨”!

这个时代,哪还有什么风骨!圣贤书中所言的风骨,早已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“圣人”们偷梁换柱,拿去筑成了他们自己的牌坊。留给我们这些在泥潭里打滚的俗人,不过是一具被掏空了的、一文不值的躯壳罢了。

素雪拾完那些赏钱,对王千户那边道了万福,再也没有朝我们这边看上一眼。

王员外有些不满,悄声对我说道:“不过就是个风尘女子罢了,只能没一点风骨地弹这种供人取乐的曲子。咱们不管他。”,说罢,将刚刚放在嘴边的酒一口饮尽。

我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那酒,却比黄连还要苦。

NCC猛地蹬了一下腿,醒了。闹钟显示八点。

晨光熹微,我冲进教学楼,奔赴那堂八点半开始的就业指导课。讲台上,一位学长正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,慷慨激昂地分享着经验:“……最重要的是,我们要找到一份有尊严的工作,实现我们的人生价值!”台下掌声雷动。

辅导员满脸笑容地举着手机,在人群里穿梭,抢拍着各种“积极向上”的角度,准备填充公众号的下一篇推文。整个教室,只有NCC,从教室的掌声中听到了那曲消散的潇湘水云,和那一盏奇苦无比的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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